迎归

候机楼的背面，一个狭长的甬道，正午的阳光也照不进来。我站在一排低矮的棕榈树前，在阴冷的风中，等候从远方回来的儿子。不远处，几个保安在比力气，轮流将倒在地上的石墩单手举起，自矜自鸣，以博得同伴的喝彩声。我看着这些与我的孩子相差不大的人，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。他们漂泊在外，自食其力，那个留在家中的亲娘可安心？

车子缓缓驶来，我一眼就看到坐在后排靠窗的儿子，心里一阵发热，眼眶也湿润了，四个多月没见面了，我的宝贝有变化吗？车上的人鱼贯而出，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二十多人下来了，还没见到他，我踮起脚尖，使劲往车里看，那人终于慢悠悠地走下来。头发不长不短，似卷非卷，呈暗栗色；面庞略显瘦削，有点暗红，黑边眼镜依旧；身着黑色休闲式西装，同色牛仔裤，脚蹬白色耐克。

我突然有点懵了，那个素朴、阳光的男孩子哪儿去了？怎么像个刚出道的韩国籍娱乐明星！他走到我面前，表情自然，好像昨天刚见过似的，叫了一声“妈”，转身取行李去了。我愣了片刻，积聚了多日的思念热潮一下退去，赶忙上前帮忙。

将两个大箱子放进后备箱，我坐进驾驶室，他习惯性地坐到后排右手边。车子启动后，我问他想吃点什么，他说不饿，在飞机上吃了两餐，还喝了许多饮料。接着说，因为没有独自乘机的经验，带多了行李，被加收了近三百块的行李费。我说没关系，下次就不会了，能看到你平安归来，我已经非常满意。

从后视镜中，看到他喜悦的表情，我就戏谑而言，将初见面的感觉告诉他，当他听到“韩国籍娱乐明星”几个字，笑得“咯咯咯”的，一边拍打着我的靠背椅，一边笑着说，就想把自己扮得成熟些，好让老妈大吃一惊。那语气、神态，一下子恢复到中学生。

2010年1月18日

送别

年初五清早，天还未亮，一家人就起床洗漱，准备送羽儿去机场候机楼。我将蛋饼、年糕煎好，冲泡了一碗核桃黑芝麻糊，热腾腾的，屋内弥漫着香气。夫君将行李从孩子的卧室提出来，一一检查，看东西是否带全，锁扣是否扣严，背带是否牢实。

而羽儿却待在盥洗间不见出来，我推门一看，料想中的行为——整理头发。这孩子自十三岁起就特别爱惜自己的头发，一天至少打理两次，我曾经戏言，说雄性动物展示皮毛或羽毛，是求偶的标志性动作，结果对他没有任何杀伤力，他该怎么做照样。我又一次戏谑而言，说你是去北京探亲，而非去相亲，不必用心把自己捯饬得那么漂亮。他扮了个鬼脸，一字一顿地叫道：“我—的—亲—娘—哎——”

匆匆忙忙吃了一点东西，我们就下楼去开车。出了地下停车场，一阵米兰香迎面袭来，我对坐在后排的羽儿说，多吸几口香气吧，此时的北方冰天雪地，没有这么怡人的味道。他呵呵地笑了笑，没说什么。在立交桥下等绿灯时，我望了一眼窗外，路旁隔离带的杜鹃花开了，只是在昏黄的路灯下有点暗淡，没有阳光下的娇艳和生机。想起白居易曾赞美道：“闲折二枝持在手，细看不似人间有。花中此物是西施，鞭蓉芍药皆嫫母。”很想此刻将这几句诗背给那父子俩听，又怕被他们笑话，就装作无意的样子，告诉孩子说，这两天好多花儿都开了，春天真的来了。他笑了笑，没有说什么，也许在心里说，老妈真是啰嗦，岭南什么时候没有花儿啊？但还是望了一眼窗外。

来到候机楼，大厅里灯火辉煌，人头涌涌。距离开车时间还有十分钟，我赶紧排队购票，让那父子俩去车前排队安放行李。排在我前一个的是位中年妇女，操着西北口音，她不断地与身旁的人说着什么。我心里一热，端详着她的侧影与神态。轮到她买票了，开口就要八张，售票员有点犹豫，问她人是否都到齐了，并解释说只售当次车票，她有些不高兴，高声地理论了半天，最后买了四张。

不知什么时候，羽儿已经站在我的身边，见到眼前的景象，脸上露出一点嫌恶的表情，但始终没有说什么。待他购票时，他用粤语轻声地与售票员交流，不到一分钟就拿到票据与保险凭证。看到这些，我有了一些想法，但没有告诉孩子。这个喝着珠江水长大的西北人的后代，对于乡音、乡情的含义能理解多少呢？他根本听不出那个女人的方音，正是来自他祖辈生活的地方。我不知道，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幸抑或不幸。

晨光熹微，几只鸟儿在路旁的棕榈树间追逐、嬉闹，传来阵阵清脆的鸣叫声。车上坐满了人，羽儿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，他的表情很严肃，抱着一个手提袋，动也不动，始终保持一个姿势。我们夫妻俩站在车下离他最近的地方。

隔着厚厚的玻璃，我与孩子对望着，心里有些酸楚。又一次送别，我将在一天天的牵挂中老去，而他在一次次的分手后长大成人。我们的缘分就是在今生今世不断的离别中加深加浓，持续不断。

2010年2月26日

秋风起了

你背着小书包，跟在我的身后，只有四五岁的样子。我们走着，走在铺满落叶的街道上。一群人从身边经过，我莫名的心惊，一回头，你不见了，呼喊着你的名字，一连几声，把自己急醒了。原来梦一场。

打开台灯，凌晨四点一刻。从一个太过明晰的梦境里脱身，总有些惴惴不安。睡意全无，只听窗外小雨滴答、滴答，间或有秋风过处，花朵、树叶坠地的声音。

朋友发短信说：秋风乍起，思念便有了温度。因拙作而感慨，表达的是牵挂和问候。每到这个季节，人们或多或少产生悲秋情结，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？“一枝一叶总关情”，细小的事物都会入眼入耳入心。

白天讲解《长亭送别》，侃侃而谈，神情飞扬。先朗读宝黛共读西厢片段，再说金圣叹评西厢“扫地读之”“焚香读之”“对雪读之”“对花读之”，最后才进入“碧云天，黄花地，西风紧，北雁南飞。晓来谁染霜林醉，总是离人泪。”一句一景，情景交融，点染寥廓、斑斓的画面，书写千古离情。

黯然神伤的岂止是天下的有情人？有人说，母子是前世的因缘，也许这是真的。然而，“爱有来生”是慰藉失意人的，我只相信今生今世的缘分。北方的深秋寒意森森，我常常关注当地的天气预报，不时叮嘱你添衣保暖。千里相隔，电波是有温度的，不知你感觉到几度。

入夜，一个人坐在商场的一角，不觉间滋生了落寞。灯光璀璨，四壁辉煌，顾客却极少，掩饰不了的冷清。一支萨克斯孤独地响着，乐曲哀婉、缱绻，道不尽的沧桑和无奈。我看不清乐手的面庞，也记不起曲目，只是静静地倾听，内心有如水般的温情，默默地从心头流过。

那时，我在咀嚼记忆。夏天购物时的细节历历在目，悉悉于心。你说，那条连衣裙适合我的气质，可以买下来。我反问自己有什么气质，你笑了笑，戏谑而言：知性美女——老妈的气质。我笑了，说你真是块“法风烧饼”。你知道这个典故，“呵呵”笑了半天。

年少时，在异乡求学，每到深秋，同一群人去淀山湖，看醉红枫叶、瑟瑟荻花，体会“秋”的滋味。现在想来，那是多么浪漫的事情，又是多么感伤的情境。曾经的闺中密友、异性伙伴，如今散居天涯海角，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往事。可不知怎的，一听说你在海边烧烤，与同学同乡聚会，我的心里就七上八下。怕你吃到不洁食物，怕你与同伴比酒量，怕你被人家女孩儿魅惑……看到这里，你会笑的。

我的案头有本书，长期摆放在那里，书名为《到灯塔去》，作者是弗吉尼亚·伍尔夫。主人公是个母亲，人称拉姆齐夫人。她短暂的一生中，竭力为自己的孩子们建立一个心灵孤岛——现实生活与心灵世界的结合处。她去世后，如灯塔照亮孩子们的人生之路。

生活处处有隐喻，我理解文学作品的表现手法和形象意义，却不能把持现实中的事物。这个世上每天都在发生灾难，每天都上演悲欢离合，让我逐渐接受和适应。然而，天天牵挂你，祈求上苍保佑你健康、平安，已经成为一种习惯。

孩子啊，你是神赐给我的礼物，一定要自我珍重！

秋风起了，思念被牵扯得很长，如海岸线一般，无穷无尽。

2010年11月16日

给20岁的儿子

    小伙子，今天是你的生日，我拿什么来祝贺呢？鲜花、巧克力是女孩子的风格，玩具、新衣服是小孩子的宝物，新款汽车太奢侈，违背了你老爸勤俭持家的原则。想来想去，只有文字了，也许这是最好的礼物。

的确，除了文字，我不知道能送你什么。龙应台为她的两个儿子写了三本书，感动和启迪了无数母亲；而我守护你成长时，只为你留下了区区几十篇的生活笔记，相比而言实感惭愧。也许这就是作家母亲和教师母亲的区别，但与其他孩子相比，你已很幸运。这个世上为自己孩子写作的母亲毕竟是少数。

20年前你的到来让我欣喜异常，那种快乐延续至今，被时光分存在我记忆的每个方格里。遇到年轻的母亲，我可以说出你出生时的情景、呀呀学语时的趣闻；与一些同龄人闲谈，我能列举你的学习经历和成长挫折，甚至会渲染你的违纪行为；与“80后”同事相处，我不自觉地把自己视为长辈，时时关心和帮助他们，只因他们与你年龄接近，更不要说比你小的那些学生。

母亲这一天职，让我享受了无尽的快乐，也滋生了许多的忧虑。那天，你说按农历计算你满20岁了，感谢爸爸妈妈的养育之恩，还说会好好地生活和学习，为我们争光。阅读你短信的那一时刻，我热泪盈眶，为你的感恩和孝顺，为你渴望长大的心情。

然而，孩子，你是否真正明白长大意味着什么？可以脱离父母的监督，做自己想做的事，享受与成年人一样的平等和自由；可以放开手脚，发挥潜能，为自己寻找实现梦想的机会……我的列举不止这些，是你想到的吗？

卢梭曾说过，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。你一天天地长大，将面对林林总总的事物，这里有真善美，也有假恶丑，尤其在这个纷繁复杂的变革时代，诱惑太多，陷阱太多，你能甄别和逃脱吗？所以，从我的本愿来说，不希望你长得太快，更不愿意你离我太远，但也不是我的主观意愿所能决定的。

其实，我始终明白这个道理。你的老爸不善言谈，不会告诉你什么人生哲理、名人轶事，到了关键时刻也未必能帮到你，但他会协助你渡过难关；而我是个逃避现实的人，许多时候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，不能给你战胜困难的方法，为你指点迷津，却能给你光和热。我们三人组成的这个家，永远是你停泊的港湾。

    总想跟你讲点大道理，却发现自己并不擅长，所以还是想跟你说点体己话。孩子，你的形貌和性格有魅力，我为你骄傲。但还是想重复那几句：与女孩子保持一定距离，不轻易投入感情。因为你还小。恋爱不适合刚刚成年的孩子。

如果说大学是一个人事业的起点，那么你的起点不算高，必须付出成倍的努力，才有可能达成所愿。至少本科阶段，我希望你专注于学业，积累知识和技能，为未来夯实基础，创造条件。

古代男子20岁举行冠礼，表示已经成年。从今天起，你在咱们家中享有与老爸老妈同等的权利，比如财产处置权，家族事物参议权，赡养老人的义务等等。我们遇到重要事情会与你商量，你也要以主人翁的态度来对待。不过，遇到我们拒不采纳的时候，你可要担待哦！

岁月无情，光阴荏苒，老爸老妈将一天天地老去，你得加紧成熟啊！有人说生命是个括号，左边出生，右边死亡，中间地带也有限。希望你把握青春，活出精彩！

2011年1月3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