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已经很晚。把女儿从睡梦中叫醒,将其托付一位朋友,匆匆收拾随身行李,到街上租车,等一切准备就绪,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。
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。初秋的深夜车里凉意袭人,妻子经受不住劳顿,靠在我的肩上,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。公路上夜行的车辆较少,车窗外幽暗的路灯不时飞闪而过,除了汽车飞驰的“嗖嗖”声,车里是死一般的寂寞。这时母亲的形象像电影般一幕幕地在我脑海里回映。
母亲出生于1930年代初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,艰辛的生活使她从小就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品质。在我的记忆中,母亲从来没有休息过,就像一部转动不停的机器。
父亲生性有点懒散拖沓,不管家务事,家务全落在母亲身上。在生产队年代,每天凌晨四五点钟,母亲便起来做饭,洗衣,喂猪,挑水,等这一切忙完,出工的钟声已经敲响了,于是匆匆拨完两碗饭,便随其他队员出工去。有时工地离家较远,母亲便把午饭带到地里吃,利用午休时间砍柴,或割猪草。每天傍晚收工后,母亲都要到自留地锄地种菜浇水,回到家,天已全黑,放下工具,便开始做饭,喂猪,切猪草……忙完一天的活,已是深夜了,母亲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床睡觉。
村子的西面和南面是狭长的低谷,原本是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肥沃的水稻田,上世纪六十年代县里在这修建了水库,这些水稻田便全被淹没,村子也就成为水浸区。每年蓄水期村民们的房屋都受到极大的影响,院子里、房子里全是过脚踝的水,许多人家不得不往高处搬。70年代末,国家拨款,举村迁往高处。统一规划住宅地,各家自建房子。离村子几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比较大的采石场,村民们基本上都在那买石料。我们家一幢房子的石料基本上都是母亲一人用牛车拉回来的。每天早上下地干活时,母亲先把牛车拉到石场,再去干活,傍晚收工后再到石场装运石料。母亲比较瘦小,一块石头却有六七十斤重,她先把石块搬到辕木上,再慢慢挪到车厢里。装满车后,母亲已累得直不起腰,拉回宅基地,还得一块一块的卸下来,回到家里,已经疲惫不堪。经过几个月努力,母亲终于把石料全拉了回来。
八十年代,村里分田到户,我们家分得三十多亩田地。那时,我们兄弟姐妹七人,除了大姐,其他的都在上学,农活几乎由母亲一人承担。她性子急,又好强,无论什么事情都想一下子干完,几乎每天都泡在地里,无日无夜地干活。后来,我们兄弟姐妹都长大了,都成家立业了,生活也渐渐好了起来。我们劝母亲不要再干活了,好好安享晚年,虽然她不干重活了,但还坚持去放牛,直到有一天她从牛背上摔了下来,摔断了髋骨,才不得不放弃放牛……
妻子大概是由于靠在我肩上时间长了感到不舒服,便挪了挪身子,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。我望望窗外,路上的车辆依然稀少,路灯和远处黝黑的景物飞闪而过,车内寒意越来越浓。我看了看妻子,发现她已经醒了,把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,对她说:“睡吧。”不久轻微的鼾声又有节奏的响了起来。我闭上眼睛,再次陷入对母亲的回忆之中。
和同时代的中国农村贫穷妇女一样,母亲没上过学,解放后上过一段时间的扫盲识字班,粗通文字,勉强能看些报纸。母亲虽然没什么学识,但她很重视对我们兄弟姐妹的教育,常常教导我们要善良,要团结友爱。她不懂得讲大道理,而是经常给我们讲一些从其前辈听来的古老的故事,讲得最多的当然是关于善良、勤劳、团结的故事,如《两兄弟的故事》、《咕咕鸟》、《牛和狗的故事》、《嫦娥奔月》等,她讲故事时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如在眼前。在这些故事的熏陶下,我们养成良好的品德,为人善良勤勉,从不占别人的小便宜,兄弟姐妹之间互助互爱,从没红过脸,更别说打架了。
母亲虽然没读过书,但她知道知识的可贵,懂得读书的重要,经常鼓励我们要努力读书,才能有出息。她不懂得怎样辅导我们,却不少关心和督促我们,我们读书都非常用功,非常努力。八十年代初,我考上了大学,成为解放后村子里的第一代大学生。母以子荣,母亲的脸上自然有了不少的光彩。有人劝我报读会计专业,有人劝我报读法律专业,母亲却劝我报师范院校。她亲身经历过文化大革命,耳闻目睹了太多读书人的不幸遭遇,他们的悲惨命运在其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。文化大革命刚刚过去几年,她心里余悸未消,怕我重蹈那些人的覆辙。在她的心目中老师是最好的职业,无论何年代,无论何社会都需要,收入比较稳定,更重要的是不会被批斗——在我们村的历史上没有一位老师挨过批,而且对兄弟姐妹读书有帮助。我最终听从了母亲,报读了一所师范大学,毕业后被分到县重点中学教书,在我的帮助下,弟妹们也都进入我们县较好的学校读书,遂了母亲的心愿。
经过七个多小时奔波,我们风尘仆仆回到老家。根据村里的习俗,在外面去世的村人是不能再回村里的。母亲是在县城医院去世的,遗体被停放在村边祖坟地旁的荔枝林里。丢下行李,我踉踉跄跄赶往停放母亲遗体的荔枝林。
母亲静静地躺在荔枝树下的一张席子上,身上盖着一张白布。秋风嗖嗖的吹着,地上的树叶沙沙作响,白布轻轻掀动着,好像是母亲不胜寒风而轻轻颤抖。树叶簌簌飘落下来洒在母亲身上,我轻轻地拨掉她身上的树叶,深怕弄痛了她,再轻轻掀开盖在她头上的白布,母亲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——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——瘦骨嶙峋,纵横交错着沧桑的皱纹,颧骨高耸,眼眶深深凹陷,一只眼睛半睁着,流露出无限的牵挂、无奈和忧伤——对子女们的牵挂,对生活的无奈。
母亲最放心不下的是她的儿女们。
母亲共养育了七个子女,子女们虽然都长大成人,但却没什么大作为,境况都不是很好。母亲是一个好强的人,看到别人家建起了一幢幢的小洋楼,而自家却仍然住着老旧的瓦屋,心里老大不服,但是由于能力有限,又颇感无奈和失望,常常在我们的面前流露出这种情绪。1997年,我调到中山工作,小妹也大学毕业到了中山,但我们俩的生活一直都不怎么好,甚为艰辛。母亲知道我们的情况后,很是担心和挂念。我每次回家,她都很关心地问这问那,劝我回老家工作,一家人在一起,生活多苦都是甜的。我根本听不进母亲的话,总以为她传统保守,反而安慰她,等我挣到了钱再接她到中山生活。然而,我的生活一直没有多大的起色,母亲更加担心了。母亲弥留之际就我和小妹不在身边,“儿行千里母担忧”,为了我们,母亲是死都不瞑目啊。
我轻轻的合上母亲的眼睛,轻轻的对她说她:“妈,我回来了,你放心走吧。”不禁悲痛欲绝,放声恸哭。
母亲的墓地就在祖坟地里,第二天举行了简单的入殓和安葬仪式。从此,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,离开了这个无限眷恋的世界,带着无限的牵挂,带着无限的遗憾,带着无限的无奈,带着无限的忧伤。
(写于2007年7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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